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长廊中,"元曲四大家"的称谓始终闪烁着独特光芒,这个由关汉卿、白朴、马致远、郑光祖四人组成的文学星座,自明代以来便成为戏曲研究的核心命题,而在这璀璨星群中,关汉卿始终占据着特殊位置——他被普遍视为"元曲四大家之首",这个看似稳固的学术共识,实则暗藏着五百年来的学术嬗变与观念碰撞,当我们穿越时空的迷雾,重新审视这个命题,会发现一个充满张力的学术图景:既有文学价值的真实投射,也不乏历史建构的深刻印记。
概念迷雾:"四大家"说法的历史生成
在元代文献中,从未出现"四大家"的明确提法,最早将元曲作家群体化的记载见于周德清《中原音韵》,其"乐府之盛之备之难"的著名论断,仅列举关汉卿、郑光祖、白朴、马致远等十余人,并未进行等级排序,这种散点式的记载方式,真实反映了元代曲坛群星璀璨的创作盛况,直到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问世,才首次出现"新定乐府体一十五家"的分类,其中关汉卿被归为"琼筵醉客"之列,这种带有鲜明个人审美倾向的归类,已然显露出品评作家的端倪。
万历年间藏懋循编纂《元曲选》,在序言中明确提出"关、白、庾、马"四家之说,这个后来被证实为讹误的提法(庾吉甫实非四家之一),却意外开启了元曲大家的遴选机制,清人李调元在《雨村曲话》中将关汉卿置于元代作家之首,这种排序方式逐渐被主流文坛接受,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建构过程始终伴随着戏曲观念的演变——从明人重文采到清人尚本色的审美转向,直接影响了作家地位的升降沉浮。
近现代学术史上,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系统论述元曲四大家,其以"自然"为最高准则的评判标准,使得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的创作特色获得空前推崇,这种评价体系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的平民文学思潮深度契合,最终在20世纪中叶固化为文学史书写范式,从散金碎玉式的元代记载到体系严整的现代学术概念,"四大家"说法的演变轨迹,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时代的文化心理与学术范式。
价值重估:关汉卿戏剧艺术的现代阐释
关汉卿存世杂剧18种,这个数量在元代剧作家中独占鳌头。《窦娥冤》《救风尘》《单刀会》等经典剧作,构建起包罗万象的戏剧宇宙,其作品题材之广令人惊叹:从公案剧到历史剧,从爱情喜剧到社会悲剧,几乎涵盖元代社会各个层面,这种创作广度不仅超越同侪,更建立起中国戏曲史上第一个完整的类型体系,在《诈妮子》中,我们看见奴婢制度的残酷;在《蝴蝶梦》里,触摸到底层民众的司法困境;《鲁斋郎》则直指权贵横行的人间悲剧,这种全景式的创作视野,使其作品具有"元代社会百科全书"的史学价值。
在戏剧结构方面,关汉卿展现出惊人的创新能力。《窦娥冤》打破传统悲剧模式,在第三折便完成高潮建构,却通过"三桩誓愿"的超现实手法将戏剧张力推向极致。《救风尘》采用双线并进的叙事策略,赵盼儿与周舍的智斗主线,与宋引章的情感副线交织缠绕,形成精妙的戏剧复调,这种结构智慧在《单刀会》中达到巅峰:前两折通过乔国老、司马徽之口侧面烘托关羽形象,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叙事策略,比莎士比亚《凯撒大帝》中安东尼的演说早了三百年。
人物塑造的革新性更显关汉卿的超越性,窦娥不再是传统悲剧中逆来顺受的女性,其临刑前对天地鬼神的控诉,迸发出启蒙主义的人性光辉,赵盼儿这个风尘女子的智勇双全,彻底颠覆了"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刻板印象,即便是《玉镜台》中带有喜剧色彩的刘倩英,也展现出元代女性对自主婚姻的执着追求,这些闪耀着人性光辉的角色群像,构成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现实主义人物长廊。
解构与重构:学术话语中的权力博弈
20世纪30年代,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提出"关汉卿地位被低估"的论断,这个观点在1958年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年纪念活动中得到官方强化,当时《人民日报》刊发社论称关汉卿为"世界文化名人",这种政治话语与学术研究的合流,使关汉卿研究蒙上特定时代色彩,田汉创作的话剧《关汉卿》将剧作家塑造为"人民艺术家",这种浪漫化想象虽然提升了关汉卿的知名度,却也模糊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边界。
新世纪以来,随着新史料的发现与研究方法的更新,学界开始反思固有评价体系,台湾学者曾永义通过计量分析指出,明代曲选收录马致远杂剧数量实际超过关汉卿,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序说》中强调郑光祖剧作的文人化倾向,认为其更符合传统审美标准,这些研究犹如多棱镜,折射出元曲评价体系的复杂性,近年出土的《录鬼簿》不同版本显示,钟嗣成对作家的评语存在历时性变化,这个发现动摇了以往依据单一版本的研究结论。
在文化研究视野下,关汉卿的"首位"现象获得新的解读维度,后殖民理论揭示出20世纪中叶将其塑造为"东方莎士比亚"背后的文化政治;接受美学则关注不同时期读者对《窦娥冤》阐释的变迁;性别研究重新审视赵盼儿形象中的女权意识,这些跨学科研究不仅没有消解关汉卿的经典地位,反而通过解构性分析使其艺术价值获得多维确认。
站在当代学术的十字路口回望,关汉卿的"元曲四大家之首"地位,已然超越简单的排序争议,成为观察中国文学史建构机制的典型样本,这个命题的永恒魅力,不在于寻找确定答案,而在于其持续激发的学术对话——关于文学经典的生成机制,关于历史评价的建构过程,关于传统与现代的永恒对话,当我们拂去历史尘埃,最终发现的或许不是某个终极结论,而是一幅动态的、流动的学术图景:关汉卿既是元代勾栏瓦舍中的书会才人,也是五百年学术史塑造的文化符号;他的戏剧既是市井民间的狂欢盛宴,也是知识分子重构传统的文化载体,这种双重性,或许正是中国文学经典化的深层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