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分期的迷雾:为何存在争议?
唐代文学史分期历来存在模糊地带,尤其中唐与晚唐的界限常令学者困惑,目前通行的分期以安史之乱(755-763年)为盛唐与中唐分界,中唐涵盖大历初(766年)至大和末(835年),晚唐则从开成初(836年)延伸至唐亡(907年),这种机械的时间划分难以完全契合文学风格的渐变过程,杜牧(803-852年)与李商隐(约813-858年)的创作生涯正横跨这一过渡期:杜牧青年时期正值元和中兴(806-820年),李商隐更晚出生,其创作高峰期已进入晚唐社会动荡期,二人身处时代夹缝,既浸润中唐革新遗风,又直面晚唐颓靡气象,这种双重性成为定位争议的根源。
中唐遗产:对古文运动与讽喻传统的承袭
中唐文学以韩柳古文运动和白居易新乐府为标杆,强调文以载道与社会干预,小李杜的早期创作明显留有这一烙印,杜牧早年研习《尚书》《左传》,其《阿房宫赋》以史为鉴的笔法,与韩愈《师说》的论辩逻辑一脉相承;《罪言》中提出的削藩策略,更彰显中唐士人经世致用的抱负,李商隐早年师从令狐楚学习骈文,却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罕见地采用白描叙事,详述甘露之变后的民生凋敝,其批判锋芒直追杜甫“三吏三别”,显见白居易新乐府精神的影响。
但需注意,这种继承并非简单复制,杜牧虽推崇元白“诗到元和体变新”,却在《献诗启》中批评其“纤艳不逞”,暗示对过度直白的反思;李商隐虽以《韩碑》致敬韩愈,却用典繁复,已偏离古文运动的质朴追求,这种矛盾态度预示其文学道路的转向。
晚唐特质:唯美转向与心灵秘语的诞生
随着开成年间牛李党争白热化,文人从公共领域转向私人书写,小李杜的后期创作呈现三个典型晚唐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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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虚无主义的萌发
杜牧咏史诗常颠覆传统史观,《赤壁》以“东风不与周郎便”消解英雄叙事,《泊秦淮》借商女犹唱暗讽末世狂欢,相较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苍凉厚重,这种解构更显价值崩塌后的精神困境。 -
朦胧美学的成熟
李商隐《锦瑟》以意象叠加制造多重解读空间,“沧海月明珠有泪”的迷离意境,完全跳脱元白诗派的浅切直白,其无题诗更将情感体验提炼为“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纯粹美学符号,这种向内转的创作路径,实为晚唐词体兴起的先声。 -
形式主义的极致追求
杜牧七绝“雄姿英发”(《唐音癸签》评语)却讲究声律严整;李商隐骈文“襞绩重重”(钱钟书语)而能情韵流动,这种对形式美的雕琢,与温庭筠“香奁体”、李群玉山水诗共同构成晚唐唯美主义浪潮。
学术争鸣:三种代表性观点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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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定位说(傅璇琮等)
强调二人主要创作活动在会昌(841-846年)至大中(847-860年)年间,正值晚唐政治衰变期,其诗歌中的幻灭感与李唐王朝的崩溃同步,应视为晚唐文学典型。 -
跨代过渡说(宇文所安)
认为小李杜创作跨越中晚唐转折期,杜牧早期政论文延续中唐改革精神,后期诗歌却浸透晚唐虚无;李商隐更以“夕阳无限好”成为时代挽歌的代言人,故需动态考察其双重性。 -
地域分流说(日本学者川合康三)
指出杜牧长期任职江南,受南朝绮丽文风影响;李商隐辗转幕府,接触民间新兴词曲,这种地域文化差异使二人虽处同期,却呈现不同的风格流变。
再定位:文学史坐标的重新测绘
从创作内核看,小李杜确已迈入晚唐语境,杜牧《感怀诗》中“誓将付孱孙,血绝然方已”的无力感,李商隐《乐游原》中“夕阳无限好”的刹那美感,皆与中唐文人“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白居易语)的使命感截然不同,他们的诗歌不再试图拯救时代,而是以审美超越现实,这正是晚唐文学的核心特质。
但若从文学流变角度观察,二人实为连接中晚唐的枢纽,杜牧将韩愈散文化笔法融入绝句,李商隐将杜甫沉郁顿挫转化为朦胧象征,这种创造性转化使得中唐遗产在晚唐获得新生,正如闻一多所言:“他们用精致的棺椁埋葬了中唐的革新理想,却让诗魂在棺椁上开出奇异的花。”
超越分期的文学史意义
纠缠于“中唐还是晚唐”的二元划分,或许遮蔽了更重要的命题,小李杜的真正价值,在于他们身处历史裂变期的精神困境与美学突围,当杜牧在扬州青楼“十年一觉”的悔悟中重构人生意义,当李商隐在巴山夜雨的烛光里将孤独升华为永恒,他们早已突破时代的藩篱,或许正如葛兆光所言:“文学史分期应是探照灯而非牢狱”,对小李杜的定位,终究要回到那些穿越时空的诗歌本身——它们既是中唐改革精神的余响,更是晚唐心灵史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