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永恒的争议

在19世纪法国文学的璀璨星空中,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的名字犹如一颗轨迹独特的星辰,他的作品既被奉为现实主义的奠基之作,又被视为浪漫主义余晖的延续,关于他究竟属于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争论,自《人间喜剧》问世以来从未停息,这场争议不仅关乎文学流派的划分,更触及对19世纪社会变革与人性本质的深层理解,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历史语境还原与文学理论辨析,重新审视巴尔扎克的创作本质。

在浪漫与现实之间,重估巴尔扎克的文学史定位

浪漫主义的基因:巴尔扎克的创作底色

要理解巴尔扎克的文学归属,必须回到1830年代的法国,彼时的文坛正经历着浪漫主义运动的巅峰时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1831)与乔治·桑的田园小说风靡一时,年轻的巴尔扎克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开启创作生涯,他的早期作品《驴皮记》(1831)充斥着典型的浪漫主义元素:神秘学符号(具有魔力的驴皮)、宿命论主题(欲望与生命长度的反比关系)、以及夸张的情感描写(主人公拉法埃尔近乎癫狂的激情),这种对超自然力量的迷恋,与诺瓦利斯、霍夫曼等德国浪漫派作家的创作理念不谋而合。

即便在后期作品中,浪漫主义的基因依然清晰可辨。《绝对之探求》(1834)中化学家克拉埃对"哲学之石"的疯狂追寻,暗示着人类突破现实界限的永恒冲动;《塞拉菲塔》(1835)直接采用斯威登堡的通灵理论,构建人神交融的玄学世界,这些作品证明,巴尔扎克从未彻底割裂与浪漫主义的联系,正如批评家阿尔贝·贝甘所言:"他始终保持着用想象穿透物质世界的野心。"


现实主义的革命:社会学视角的文学实验

若仅停留在浪漫主义层面解读巴尔扎克,将无法解释他为何被左拉尊为"自然主义之父",又被卢卡契视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先驱,1833年《欧也妮·葛朗台》的出版标志着他创作路径的根本转变,在这部作品中,葛朗台老头的吝啬不再是个体性格缺陷,而是资本异化人性的病理学标本,巴尔扎克开始系统运用"环境决定论":小说中索漠城的阴郁天气、老宅的腐朽气息、甚至银币的摩擦声,共同构成压迫人性的物质网络。

这种转变的深层动力,来自巴尔扎克对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的接触,以及他对七月王朝金融资本主义的敏锐观察,在《人间喜剧》前言中,他明确宣称要成为"社会生活的秘书",通过2000多个人物构建"比统计学更真实"的社会全景,为此,他发明了"人物再现法"——让同一角色在不同小说中反复出现,以此模拟真实社会的复杂人际关系,这种创作方法彻底突破了传统小说的封闭叙事,使文学成为解剖社会的解剖刀。


双重性的辩证:文本中的矛盾共生

巴尔扎克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拒绝非此即彼的流派归属,在《高老头》(1835)中,现实主义的社会批判与浪漫主义的悲剧美学达成惊人的统一,伏盖公寓的日常描写精确到面包价格与壁纸纹样,但高老头的父爱却被推向古希腊悲剧式的极端,这种"将崇高置于庸常"的手法,在《幻灭》(1843)中达到顶峰:诗人吕西安的堕落过程既是外省青年被巴黎名利场吞噬的社会学案例,也是理想主义者在物质世界必然毁灭的现代神话。

对细节的执着与对本质的追寻,构成了巴尔扎克美学的双重维度,他像科学家般记录着家具样式与商业契约,又像先知般预言着金钱对人性的腐蚀,这种矛盾性在《贝姨》(1846)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于洛男爵的纵欲史被处理成具有巴尔洛克风格的道德寓言,而围绕他的整个巴黎社会网络却展现出福楼拜式的冰冷精确。


超越流派的本质:作为现象级观察者的巴尔扎克

试图用单一标签定义巴尔扎克,本质上是现代文学史叙事的削足适履,他的创作方法预示了20世纪文学理论的多个方向:对物质环境的重视预示了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对潜意识的挖掘暗合精神分析学说;而《人间喜剧》的体系化构思,则堪称最早的文化研究实践,当他在《乡村医生》(1833)中描写山区的经济改革时,其笔触兼具经济学家的事实罗列与乌托邦主义者的激情。

这种超越性源自巴尔扎克独特的认知论,他相信"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之间存在精确的对应关系",这种观念使他既能深耕现实土壤,又能捕捉物质背后的精神本质,正如波德莱尔指出的:"他是最富激情的幻视者,也是最清醒的分析家。"

在浪漫与现实之间,重估巴尔扎克的文学史定位

重估的意义:文学史书写的范式突破

将巴尔扎克强行归类的做法,暴露了传统文学史叙事的局限性,流派的划分本是为理解方便而设的人为框架,但伟大作家往往诞生于框架的裂缝处,当我们以动态视角审视其创作生涯,会发现他实际上完成了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范式转换,但这种转换不是断裂而是扬弃——如同炼金术士将原始物质淬炼为黄金。

这种重估对当下文学研究具有方法论启示:在数字化时代对作家进行标签化分类的趋势下,巴尔扎克提醒我们警惕简化思维的危险,他的创作实践证明,真正的文学创新往往发生在流派的交界地带,在现实与想象、分析与激情、个体与结构的张力之间。


永恒的双重奏

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巴尔扎克墓前,罗丹塑造的雕像展现着作家身披睡袍、凝视远方的姿态,这个形象恰如其分地隐喻着他的文学本质:既扎根于现实大地,又永远注视着超越性的精神星空,或许,关于他究竟属于哪个流派的争论本身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教会我们:伟大的文学永远在多重维度中保持危险的平衡,就像他笔下那些在欲望与道德间挣扎的角色,在破碎的世界中执着地寻找完整的人性真相。

(全文约3100字)

在浪漫与现实之间,重估巴尔扎克的文学史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