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法国文学史上,司汤达(Stendhal)始终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存在,当同时代的雨果高举浪漫主义大旗,巴尔扎克以《人间喜剧》构筑现实主义大厦时,这位本名亨利·贝尔的作家却如同站在时代浪潮中的礁石,既被浪花不断拍打,又始终保持着独特的姿态,关于其文学归属的争论,自1830年《红与黑》问世便绵延不绝——他究竟是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位骑士,还是现实主义最早的先驱?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正藏在作家笔下那些充满张力的文字迷宫之中。
时代背景中的文学坐标 要理解司汤达的文学定位,必须回到1830年前后的法国,七月革命带来的政治震荡尚未平息,复辟王朝与新兴资产阶级的角力仍在继续,文学领域里,以夏多布里昂为代表的早期浪漫派开始式微,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提出的"丑恶对照美"原则正在重塑美学体系,司汤达匿名发表的《拉辛与莎士比亚》堪称文学宣言,他在文中宣称:"浪漫主义是为人民提供符合时代精神的文学",这似乎与雨果的立场不谋而合。
但细究其内涵,司汤达对"浪漫主义"的定义实则是颠覆性的,他批判古典主义的陈腐规则,却同样反对浪漫派沉溺于中世纪幻想与夸张情感,在米兰的沙龙里,这位外交官出身的作家观察到:新兴市民阶级需要的不是英雄史诗,而是能反映他们生存困境的镜子,这种清醒的认知,使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现实关照。
《红与黑》中的双重基因 作为司汤达的代表作,《红与黑》就像一枚双面硬币,一面镌刻着浪漫主义的激情,另一面倒映着现实主义的冷光,主人公于连·索雷尔的形象堪称这种矛盾性的完美载体:他既是拜伦式的叛逆英雄,又是复辟时期外省青年的真实写照。
在情感描写层面,小说充斥着浪漫主义的典型元素,玛蒂尔德小姐深夜捧着情人头颅的幻想,于连在塔楼上的独白,这些场景都带有浓烈的戏剧化色彩,司汤达甚至直接引用但丁《神曲》中的诗句来渲染爱情的神圣性,但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故事的社会肌理,看到的却是精准如手术刀的现实解剖:维里埃尔市的阶级结构、神学院里的权力倾轧、巴黎沙龙的虚伪做派,这些场景的刻画完全遵循现实逻辑。
这种双重性在叙事手法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司汤达首创的"心理现实主义"技法,既保留了浪漫派对人物内心的深度挖掘,又开创了后来福楼拜式的客观描写,在于连参加德·拉摩尔侯爵晚宴的场景中,作家既细致描写了银制餐具的反光角度,又用大段内心独白展现主人公的自卑与骄傲,这种将外部环境与内在心理同步呈现的叙事方式,在当时无疑具有革命性。
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司汤达书房里常年摆放着《民法法典》和莎士比亚戏剧集,这种看似矛盾的阅读取向暗示着其创作源泉,从文艺复兴文学中,他继承了人文主义精神;从启蒙运动著作里,他习得了理性分析的方法,这种独特的融合造就了其作品的特质:既有浪漫主义对个体价值的张扬,又具备现实主义对社会机制的批判。
在《帕尔马修道院》中,这种转化体现得淋漓尽致,法布利斯的战场历险充满传奇色彩,滑铁卢战役的描写却精确到每小时的战局变化,当主人公在监狱仰望星空时,司汤达既写出了拜伦式的孤独咏叹,又通过望远镜的隐喻暗示着科学理性对传统认知方式的改变,这种在浪漫框架中植入现实细节的手法,后来被左拉发展为自然主义的创作原则。
同时代作家的镜像对照 将司汤达置于19世纪法国作家群中考察,其独特性更为凸显,与雨果相比,他缺乏恢弘的史诗气魄;较之巴尔扎克,他又不追求百科全书式的全景描写,但正是在这种"中间地带",司汤达找到了自己的文学疆域。
当乔治·桑在田园小说中构建理想世界时,司汤达在《阿尔芒丝》中揭露贵族阶层的道德溃败;当大仲马编织历史传奇时,他在《意大利遗事》里剖析政治权谋的运作机制,这种始终与现实保持紧张关系的创作姿态,使他的作品既不同于纯粹的浪漫派,也区别于后来的批判现实主义。
文学史定位的再思考 20世纪的结构主义批评家们发现了司汤达的超前性:他在《红与黑》中使用的"不可靠叙事者"技巧,比布斯提出相关理论早了一个世纪;其作品中隐含的元小说元素,直到后现代主义兴起才被充分认识,这些发现动摇了传统的流派划分标准,迫使我们重新审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界定方式。
从文学发展的脉络来看,司汤达恰好处在两大思潮的转折点上,他保留了浪漫主义对主体性的尊重,但将其转向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思考;他继承了启蒙时代的理性精神,却用其来解构而非建构社会理想,这种承前启后的特质,使其作品成为19世纪文学转型的最佳见证。
在司汤达的墓碑上,铭文写着"活过、爱过、写过",这三个动词或许正是理解其文学归属的关键:对生命体验的真诚面对(浪漫主义的核心),对爱情本质的冷峻剖析(现实主义的起点),对写作技艺的不断创新(超越流派的追求),当我们在21世纪重读《红与黑》,依然能感受到那种灼人的真实——这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摹写,也不是情感的肆意宣泄,而是将灵魂置于时代棱镜下的多维折射,在这个意义上,司汤达既不属于浪漫主义,也不完全归于现实主义,他是第一个用现代性眼光打量世界的作家,在文学史上永远保持着"危险的边缘人"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