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文学史上,白居易(772-846)是一个极具标本意义的文化现象,这位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创作宗旨的现实主义诗人,其晚年自号"香山居士"的选择,折射出中唐时期士大夫群体复杂的精神图谱,这个看似简单的别号背后,既包含着诗人对佛教思想的皈依,也延续着儒家知识分子的济世情怀,更隐藏着中国文人特有的处世智慧。
宦海沉浮后的精神转向 白居易晚年定居洛阳履道里,选择香山寺作为精神栖居之所,这个决定并非偶然,元和十年(815年)的江州之贬,是其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被贬为江州司马期间所作的《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叹已初显出世端倪,此后历任忠州、杭州、苏州刺史,虽政绩斐然,但甘露之变后朝局动荡,使其最终选择"中隐"之路。
香山寺的选择具有特殊象征意义,这座始建于北魏的寺院,位于龙门东山,与龙门石窟隔河相望,白居易在此与僧人如满结下深厚佛缘,现存《香山寺二绝》中"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的描写,正是其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并非完全遁入空门,而是保持"在家出家"的状态,这种"居士"身份的微妙性,恰恰体现了中国文人士大夫特有的处世哲学。
居士名号的文化意涵 "香山居士"中的"居士"称谓,源自佛教《维摩诘经》中的在家修佛者形象,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言:"仆本儒家子,待诏金马门,尘中三十载,作吏清且勤。"这种身份认同的转变,实则是儒释思想交融的产物,在《醉吟先生传》中,他自述"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可见其佛学造诣之深。
但细考其晚年诗文,儒家底色始终未褪,会昌二年(842)以刑部尚书致仕时,仍关心民生疾苦,捐资重修龙门八节滩,这种"外释内儒"的特质,在其《读道德经》中表露无遗:"玄元皇帝著遗文,乌角先生仰后尘,金玉满堂非己物,子孙委蜕是他人。"诗中既有道家超脱之思,又含儒家济世之怀。
诗歌创作的精神投射 晚年诗风转变是研究白居易思想的重要窗口,与早期《秦中吟》《新乐府》的讽喻锋芒不同,香山时期的闲适诗更显冲淡平和。《池上篇》中"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的表述,看似逍遥自在,实则暗含政治失意后的自我宽慰,这种转变在《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中得到印证:"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除丧朋哭子十数篇外,其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晚年对诗歌传播的执着与其居士身份形成有趣对照,他将诗文藏于庐山东林寺、苏州南禅院等处,这种"藏之名山"的传统做法,既是对生命永恒的追求,也是对现世价值的确认,在《白氏长庆集后序》中直言:"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可见其始终未能忘怀世俗声名。
儒释交融的生命智慧 "香山居士"的文化选择,本质上是中唐知识分子的生存策略,安史之乱后的社会动荡,使传统儒家价值观受到冲击,白居易开创的"中隐"理论,在《中隐》诗中阐释得淋漓尽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这种既不离仕途又不陷党争的处世之道,实为后世文人开辟了新的精神路径。
在佛教修行方面,白居易体现出实用主义倾向,他研习净土宗,组织"九老会",但始终与寺院保持适度距离,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在《在家出家》诗中可见端倪:"衣食支吾婚嫁毕,从今家事不相仍,夜眠身是投林鸟,朝饭心同乞食僧。"将佛教修行日常化、生活化的处理方式,正是中国化佛教的典型特征。
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回响 "香山居士"的文化形象,在宋明时期产生深远影响,苏轼"东坡居士"的名号,王维"诗佛"之称谓,都可视为这种传统的延续,明代袁宗道以"白苏斋"命名书斋,更直接表露对白居易生活美学的追慕,这种将佛理融入日常生活,在世俗中追求超脱的精神范式,构成了中国文人文化的重要维度。
从现代视角审视,白居易的居士选择具有跨时代启示,在《策林·黄老术》中,他提出"黄老之术,贵尚清简,养生治国,其道一也"的观点,这种将个人修养与社会责任统一的生命智慧,对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建构仍具参考价值,其晚年创办的"九老会",开创文人雅集传统,直接影响后世"西园雅集""玉山雅集"等文化形态。
白居易以七十五岁高龄卒于洛阳,临终前作《醉吟先生墓志铭》,自述"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这种多元融合的精神境界,正是"香山居士"名号的最佳注脚,当我们驻足龙门香山,遥想当年居士风范,不仅能触摸到中唐文化的脉动,更能体悟中国文人如何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寻找到独特的生命平衡点,这种文化智慧,历经千年仍闪耀着穿越时空的思想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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