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宝三载(744年)的扬州城,二十四桥的烟雨浸润着诗酒风流,刚从长安赐金放还的李白,在瘦西湖畔的竹西佳处偶遇了贬谪江宁的王昌龄,两位诗人执手相望,彼此的衣襟都沾着长安的霜雪与江湖的尘埃,青衫客的相逢总是充满戏剧性,当"七绝圣手"与"谪仙人"的酒杯碰碎月光时,盛唐最瑰丽的诗坛双璧就此辉映。
此时的王昌龄已年过不惑,眼角刻着边塞风沙的痕迹,他刚完成从江宁县丞到龙标尉的第二次贬谪,却仍保持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锐气,而四十三岁的李白正值创作巅峰,腰间尚悬着玄宗亲赐的龙纹金樽,袖中藏着贵妃研墨、力士脱靴的传奇,两个看似迥异的灵魂,却在盛唐的月光下找到了共鸣的切口。
(二)
他们的缘分始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洛阳城,那年科举放榜,王昌龄已凭《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名震文坛,而李白正以《蜀道难》在士林掀起惊涛,在孟浩然的宴席上,两位诗人初见便引为知己,王昌龄赠李白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与李白回赠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如同月光交织的琴瑟,开启了二十年的诗歌对话。
在长安的岁月里,他们常在平康坊的酒肆彻夜长谈,王昌龄讲述着出塞时"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壮烈,李白则描绘着"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奇绝,当王昌龄吟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绝唱时,李白拍案叫绝,当即挥毫写下"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与之唱和,这种艺术上的较劲与共鸣,恰似公孙大娘舞剑器时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三)
天宝八载(749年),王昌龄因"不护细行"再贬龙标,李白在金陵闻讯,挥泪写下千古绝唱《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诗中"愁心"二字重逾千钧,既是对友人的牵挂,更是对文人命运的悲叹,远在湘西的王昌龄收到诗笺时,正值五溪蛮地的瘴雨时节,他对着铜官山下的沅江水长吟三遍,提笔回赠:"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两首七绝的隔空对话,构成了唐诗史上最动人的精神图谱,李白以飘逸写沉痛,王昌龄以清刚寄孤傲,不同的艺术个性在患难时刻迸发出同样璀璨的光芒,正如闻一多所言:"他们的友情不是锦上添花的酬唱,而是雪中送炭的肝胆相照。"
(四)
安史之乱爆发后,两位诗人的命运走向殊途,至德二载(757年),花甲之年的王昌龄在亳州被刺史闾丘晓杀害,临终前仍高呼"但使龙城飞将在",同年,五十七岁的李白因永王案流放夜郎,舟行至白帝城忽逢赦免,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历史的吊诡在于,当李白在长江上吟诵"轻舟已过万重山"时,他或许并不知道,那个曾在龙标等待他明月寄愁的友人,已化作皖北大地上的一抔黄土。
他们的诗歌却在时光长河中愈发熠熠生辉,王昌龄的边塞诗如戈壁胡杨,苍劲中透着生命的韧性;李白的游仙诗似九天银河,恣肆间藏着宇宙的哲思,但当我们细读"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与"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又会惊觉两种诗风在精神深处的血脉相连——那是对自由的永恒追寻,对生命极限的不断超越。
(五)
乾元二年(759年),李白途经王昌龄的谪居地龙标,在沉水畔的芙蓉楼上,他见到友人当年题写的"洛阳亲友如相问"墨迹犹新,暮色中的诗人解下金龟换酒,对着沅江烟波酹酒三杯,二十年前扬州初遇时的明月,此刻化作《峨眉山月歌》中的"夜发清溪向三峡",将两个不朽的诗魂永远定格在盛唐的星空下。
今人重读《全唐诗》,会在卷141与卷167之间发现奇妙的互文:当王昌龄写下"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时,李白正在描摹"云想衣裳花想容";当"诗家天子"在灞桥折柳送别,那位"谪仙人"已在黄鹤楼目送孤帆,这种跨越时空的唱和,恰似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与箜篌,共同谱写出华夏文明最灿烂的乐章。
他们的故事没有元白"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锥心之痛,也不似刘柳"二十年来万事同"的宦海沉浮,而是盛唐特有的浪漫与悲壮交织的生命诗学,当我们在千年后的月光下翻开唐诗,仍能听见两个自由灵魂的对话——那是边塞羌笛与蜀道猿啼的共鸣,是冰心玉壶与金樽清酒的碰撞,更是中国文人精神史上永不褪色的双璧辉光。